一次回眸,岁月便成了风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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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轩编辑、少达审读
大串联是文革发动之后,全国局势进入动荡的转折点。当时的全称叫革命大串联。
我在网上查阅了一些资料。文革初期,有大批全国各地的学生到北京告状,反映当地党委,工作组压制、打击造反派的情况。
一九六六年八月四日,中央办公厅主任汪东兴在十一届八中全会华东组的会议上说:最近每天都有上千学生,上百批来中南海接待室反映文化大革命情况。这也证实了当时上京走访的学生已经很多。
对学生上京的行动,毛泽东主席是支持的。早在六月十日杭州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他就已经表示了态度:各地学生要去北京,应当赞成,应该免费,到北京大闹一场才高兴呀。
因此才有十一届八中全会后,毛主席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内,分别于八月十八日,八月三十一日两次接见首都和外地红卫兵。此后,又分别于九月十五日,十月一日,十月十八日,十一月三日,十一月十一日,十一月二十五、二十六日,共八次接见红卫兵。
虽然十一届八中全会颁发出“十六条”,给了造反派“尚方宝剑”,毛主席自己也力发千钧,掷出战斗檄文《炮打司令部——我的一张大字报》,但必须要有人去执行,要有冲锋队。毛主席目光如炬,就看准了红卫兵。
为了让红卫兵大串联合法化,为了免除红卫兵经济上的后顾之忧,九月五日中共中央、国务院发出《关于组织外地高等学校革命师生,中等学校革命师生代表和革命教职工代表来北京参观“文化大革命运动”的通知》。于是,全国性的红卫兵大串联正式开始。
红卫兵在天安门接受洗礼之后,回校就纷纷拉起队伍,以毛主席接见他们的日子作为造反团队的命名,一时间“八·一八战斗队”、“八·三一造反兵团”、“九·一五红色敢死队”等红卫兵造反组织,如雨后春笋在全国各地大学、中专、中学竖起了旗帜。造反的矛头直指各级党委。这时,工作组已经完全无力控制运动,他们已经被红卫兵造反的矛头所指,成了揪斗对象。罪名是: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急先锋、黑爪牙。
这就是“革命大串联”的历史背景。
运动发展到此,有一个微妙的变化值得说一下。红卫兵运动之初,起灵魂作用的是红五类中的革干子弟。毛主席接见红卫兵之后,斗争的矛头指向了各级走资派,革干子弟大多退出了造反队伍的行列。革命已经革到他们父母的头上,他们只能被动地选择观望或者“保皇”。造反的主力军基本上只剩下红四类:工人、贫农、下中农、城市贫民子弟。他们批评革干子弟是“口头革命派”。当时有一句话:“革别人的命容易,革自己的命难”,就是指从造反队伍中分化出去的革干子弟的。
其实,早在八月下旬,北京红卫兵南下串联队就杀进了贵阳。当时,省委安排他们住在贵阳饭店,希望以高级别的招待稳住这些小将的造反情绪。岂知,这些人是身负“钦命”,下来煸风点火的,怎么稳得住。后来就发生了“九·五”、“九·六”、“九·七”数万人围攻北京南下红卫兵的事件。省委也落下被“打倒”的口实。这样的谋略,确实让许多老干部始料不及。后来曾经和一些老干部谈起文革初期的情况,讲起红卫兵造反,无不摇头:打仗都从来没怕过,见了红卫兵真是怕了。弄得你没法工作,没法休息,没任何道理可讲的,就是不把各级党委闹瘫痪不罢休。
这正是大串联火上浇油的造反要达到的目的。
我们物资学校投入串联是九月底。第一批主要是学校的红卫兵参加,由党员教师带队。接着是第二批、第三批。到十月中旬,学校已经没有几个学生了。我们班就只剩下我和另外两个同学,没有获准参加串联。失落、郁闷填满了心胸。最后,我鼓足勇气,决心找工作组谈谈。
那天,我推开了工作组组长的寝室门,他刚午睡醒来,正在刷洗他的假牙。我说:王组长,我想去北京串联,请工作组批准。
当时外出串联要工作组批准,学校才可以出具证明。
他把牙刷和假牙放到缸子里,看着我,态度很平静地说:你有这样的想法很好,我理解。你的情况我们工作组也研究过,你还是留在学校不要去串联了。
我又说:我父母自解放就从事教育工作,是教师。我父亲一九四八年才从大学毕业,按照解放前三年从事的职业填家庭成分,他是学生。所以我的家庭出身是教师,属于自由职业,我为什么不能参加串联?
他很平和地笑着对我解释:不是你的家庭出身问题,是你祖父的影响。你祖父是贵阳有名的大官僚地主,你不清楚吗?
我说:我生下来祖父已经死了许多年,他对我有什么影响?
他说:不是你说没影响就没影响,贯彻阶级路线是政策规定,你还是安心留在学校。
我呆呆地站在他面前。那是一种绝望的发呆。
他也没有看我,只是背过脸去上他的假牙,还语调含混不清地安慰我:不要难过,留在学校也一样可以革命嘛……
我没有再说什么话,出了王组长的寝室,就去收拾好自己的盥洗工具,徒步从牛郎关走回贵阳。十四公里独自一人的跋涉,让我释放出胸中的郁闷,也使我领悟了地位悬殊的人,对哀求者那种平静态度中蕴含的透骨冷漠。这种伤害,于我是刻骨铭心的教育。在路上,我已经想得很清楚,要工作组批准我外出串联根本不可能,我决心“自己解放自己”,独自去完成我的串联,无论后果怎样,也绝不放弃这个领略祖国山川风物的机会。
晚上,我就告诉母亲:我要出去串联。
母亲什么也没有说,尽管家里当时很困难,还是给了我十五元钱,十五斤全国粮票。
我没有什么行装可整理:一个帆布挎包,一条换洗的裤子,一本毛主席语录,一册“十六条”,一个学生证,一条毛巾,一管牙膏,一柄牙刷,一个搪瓷缸,加上随身的衣服。第二天一早在家里吃下一大碗烫饭,就上路了。
临出门,母亲叮嘱我:能去上海,一定要去看望你姑爹姑妈,看他们有没有受冲击。我郑重地点头:“嗯”地应了一声,就转身出门,踏上我一个人串联的路。
我没有选择去北京,这是我一生的遗憾。在车上就听说了,十月下旬北京已经很冷,接待站两个人才能盖一条被子。去北京的学生太多,棉衣根本不够借,我的衣衫单薄,因此放弃了北上的念头。
我串联的第一站是广州。从贵阳到广州,火车开了三天。
接下来去了南昌、衡阳、杭州、南京、上海、重庆。选择这样的路线串联,主观上还是希望接受革命传统教育。客观上也因为自己的衣衫单薄,毛衣都没有一件,这些地方气候相对暖和。
在广州,我参观了“中山纪念堂”、“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”。在韶山参观了毛主席故居。在杭州去六和塔旁观看了钱塘江大桥。我还去了鸡笼山,想凭吊秋瑾先烈。但墓已在“破四旧”中遭到红卫兵严重破坏。举目四望,秋树凋零,一地枯叶乱石,令人心头寒颤。后来,又去了西湖边的灵隐寺。由于当时杭州市政府采取了一些保护措施,破坏还不太厉害。沿石级而上,两边石栏有一些已经被推倒。庙堂门窗残破,后山历代大德灵塔,有的也被砸倒。部分石雕石刻,被乱锤敲得面目全非。庭院边荒草漫膝,庭院里黄叶掩径。中国古代十大名刹之一的灵隐寺,当时就是这个样子。本来还计划去绍兴参观鲁迅先生的故居,也因为天气渐冷,且连日阴雨,就没有去,终成憾事。到上海,首先去参观了中国共产党一大会址。那是一座典型的上海里弄石库门建筑,一楼一底,比周围的房屋气派,看去庄严而厚重。现在回忆,选这栋楼作为中国共产党一大的会址,真是眼光独具。
十一月下旬,上海天气也很冷了,我决定看望了姑母就去重庆参观渣滓洞和白公馆集中营。
我去姑母家是中午,他们住的地方在华山路,解放前是法租界,房子很整齐,几乎都是一楼一底的小洋楼。街道宁静清洁。姑母在家,姑父在单位学习。对我的突然来到,她感到诧异,有点紧张。因为从来也没有见过面,她看了我的学生证,问得很详细,对我父母的情况尤其关心。
我问:姑母没受到冲击吧。
她说:暂时还没有,学生都出去大串联了。
姑母在上海音乐学院工作。
我说:临出门时母亲一再叮嘱,去到上海一定要去看望姑妈。母亲说,姑妈性格倔强,看不习惯的事一定要说,在运动中要注意。
听我这样讲,姑母就笑起来,说:这样的话只有至亲的人才会说。她问我吃中饭没有,我说没吃,就给我煮了一大碗面,放了芝麻油,煎了鸡蛋,很香。
姑母是老共产党员。据父亲说,她十七岁就参加了党在国统区的地下斗争。特务要抓她,她逃到上海,就由地下党送到苏北参加了新四军。作为一位官僚地主家庭的小姐,当时能够这样毅然投身革命,不仅需要觉悟,更需要勇气和胆量。母亲说姑母性格倔强,姑母自己也明白。正是因为她的性格,使她在后来的运动中吃尽苦头。由于不肯低头“认罪”,被整成“死不改悔的走资派”,长时期没能落实政策。
吃完面,姑母问我去了哪些地方,我如实告诉她。
她说:跑的地方不少嘛。想想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,突然问我为什么不去北京?语气非常严厉。
我只能据实回答。
她看看我的身上,确实我的衣服很单薄,就没有再责怪我。只是用一种惋惜的语气说:还是应该先去北京。此后又问我什么时候回去。我说准备下午就去火车站办票,晚上有上海到重庆的车。
她问我身上钱和粮票够不够?我说够的。她还是给了我五元钱,五斤全国粮票。我知道她下午还要上班,没坐多久,就说还要去办票,就准备走了。
姑母没有挽留我,说:早点回去,出来一个多月了,你爸爸妈妈一定担心。你表弟表妹们也是出去一个多月还没回来,我整天担心得要死。我离开了姑母家,临出门,她送了我一双新的尼龙袜,这在当时非常珍贵,以前我从没穿过。
我在上海火车站转了几个小时,晚上七点,就爬上了开往重庆的列车。十一月下旬,列车已经非常拥挤。铁路部门增开了许多临时列车,还是无法满足红卫兵大串联的需求。车厢里塞满了人,过道、行旅架、厕所都挤满了。能够抢到一个座位,那真是很幸福的享受。
我个子小,就用几张报纸铺在别人的座位下面躺着。根本不敢喝水,实在渴了,就吃一个桔子解渴。临时停车是经常的事。停车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厕所。没有厕所的地方,男学生就背对着车厢,站在路基旁小便。女学生就几个围成一圈,轮换蹲下小便。列车行进途中,有的男学生实在憋不住了,就站在车窗口向外撒尿。整个车厢空气污浊,又脏又乱。虽然这样艰苦,但串联的学生依然热情很高。
车厢里成天都在传递寻找同学的纸条:某某同学,你们在哪里?我们在第几车厢,到株洲下车后在站台集合。都是诸如此类的纸条。
车上经常有喇叭广播:红卫兵小将拾到黄色挎包一个,有串联证明,钱、粮票、衣物、请丢失挎包的同学到餐车认领……
饿了就啃馒头,吃煮鸡蛋。男同学给女同学让坐是经常的事。在那样拥挤的情况下,宁肯自己站着或坐到地上,也把座位让给女同学。这种学生间的友爱精神,在大串联中太普遍了。
学生们天南地北走到一起,还经常互相在日记本上题字勉励:红卫兵是毛主席最忠诚的战士,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!互相留下通信地址。
躺在座位下的我,听见他们的交流,看见他们交换通信地址,心里非常羡慕,也渐渐体会到了什么是孤单。
那时,在学校已经认真读过了毛主席早期的著作《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》、《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》。自然,以我的身份和认识,是没有资格考察文化大革命的。因此,我只能留心一点风土人情。
在广州,我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去寻找“蛇王满”老店。初中时就听一位老家是广东的同学吹嘘过,说那里的“龙虎斗”如何了得,一直很神往。天快黑的时候,我终于在荔湾桨栏路四十二号找到了这家专做蛇菜的老店,但“蛇王满”的招牌已取掉,换成了“卫东饭店”。“龙虎斗”的菜名也改为“清蒸鸡猫蛇”。
我的肚子已经很饿,就走进去。要了一小罐清蒸鸡猫蛇,三角钱。一份炒筒筒菜,一角钱。广州叫炒空心菜。半斤粮票的米饭,八分钱。四角八分钱吃一顿大餐,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独自下馆子吃饭。清蒸鸡猫蛇是用很厚的白色粗瓷罐蒸的,为此我特别问了师傅。
师傅说:选这样的器皿是为了保温,热汤吃不出腥味。
那一罐清蒸鸡猫蛇,鸡、猫、蛇只有六七砣,汤一小碗,盐淡,味很清甜,鲜。广州人炒的筒筒菜颜色翠绿,不放佐料,就淋一勺酱油,极爽脆。这顿饭虽然奢侈了一点,但了却长久的一个心愿,也值。
在广州的红卫兵接待站,我还吃到过一种菜,叫虾糕烩豆腐,虽然是大锅菜,却十分鲜嫩。
我一直琢磨不透那虾糕是怎么做的,后来看周星驰的电影《食神》,见到火鸡——鸡姐制作爆浆撒尿牛丸的芯子撒尿虾,才大概明白了虾糕的制作。
那时,南昌的鱼很便宜。在火车站等车,花两角钱就能吃到两条筷子长的红烧鱼。
过去,就一直听下江人说,他们的霉干菜蒸肉好吃。在杭州红卫兵接待站终于品尝到,味道和贵州的盐菜肉也差不多,不过是霉干菜晒得干一些,吃去更耐嚼。
杭州西湖边,农人卖的藕粉最好,开水冲出来透亮,香。我给外婆买了一包。上海的点心做得精致诱人,但舍不得买,只买了一角钱一两粮票三个的煎包解馋。煎得黄黄的,包了菜,又香又脆。
最便宜最好吃的,是南京的芝麻烧饼,一两粮票五分钱一个。有甜有咸,壳酥肉软而且起层。五个烧饼吃下,再喝一碗免费的葱花酱油汤,管饱。
湖南、湖北的菜比较接近贵州,特别是湖南,吃辣不比贵州差。有的湖南学生出来串联,还带一大瓶辣子,他们叫剁椒,在火车上常夹在馒头里,吃得很香。有北方的学生看他们吃得津津有味,就给他们要了一点,也学着夹在馒头里吃。可刚咬一口就急忙吐掉,辣得满脸通红,额头冒汗,张着嘴直吸气。
我走的这一线,是中国经济最发达,最富庶的鱼米之乡。过去,只是从书上知道,通过串联终于亲眼看到。贵州比这些省,确实相差太多。
通过大串联,对各地的语言也有感受。最难听懂的是闽南话、粤语、吴语。安徽和江苏靠得近,语言也较接近,容易听懂一些。江西、湖南、湖北语音虽有差别,但可以划在一个体系,说话还听得懂。贵阳人听云南话、四川话有一种亲切感。都在大西南这个板块里,串联遇到,交谈起来有大老乡的感觉。总之,地域越靠近中原,靠近北京,语言也越好懂。
各地学生的性情,也在串联的过程中获得一点认识。北京的学生,走到哪都有一种天生的自豪感。上海的学生比较霸道、自私,在火车上抢位子最凶。但是胆小怕事,不够团结,动真格的讲打架就怕了。东北学生很团结。最凶悍,敢打架的,多是湖南、贵阳、陕西的学生。最老实听话的是云南、广西的学生。广西的学生爱干净,出来串联也带着一个洋铁桶,大冷天也要冲凉,是习惯。
列车从上海到重庆,走了五天,中途临时停车多是一个原因。另一个原因,是我国的地形决定的。列车经过湖南之后,几乎直爬坡。过去在地理课上知道了我国的地形西高东低,通过大串联有了实际感受。
在重庆参观了渣滓洞、白公馆集中营后,我于十二月初回到家,结束了我的大串联。当时已是一身虱子,遍体污垢。洗澡、换衣后,立即跑到次南门的羊肉粉馆吃了一碗。只有一个感受:还是家乡的东西最合口味。
大串联还使我认识了长江:原来,长江的水也是黄色的。没看亲眼见长江之前,我以为长江的水是蓝色的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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